听到金瓶梅这三个字，就有人露出迷之微笑，仿佛隔着一层玻璃纸，已经脑补了一大段不可描述的情节。

就算没看过书的人，也能说出几句故事梗概，西门庆爱上潘金莲，接着害了武大郎。西门庆跟很多女人风花雪月，做羞羞的事。

性的比重有那么大吗？有人做了一个统计，《金瓶梅》中列举的食物达200多种，其中酒24种，酒字出现2025个，饮酒场面247次，相比之下，有关性事描写才105处。

如果说《红楼梦》里的饮食，是带着梦幻滤镜的美食样片，那么金瓶梅里的市井食物才是深夜报社的绝佳方式。

1:

南方人的珍馐“金华酒”

金华酒不便宜。在23回，潘金莲说，“咱每人三盘，赌五钱银子东道。三钱买金华酒，那两钱买个猪头来”，一坛子金华酒的价格超过了一个大猪头。

一饮金华酒，下酒菜都配的分外华丽。西门庆起床时，吃的是“一碗蹄子，一碗鸽子雏儿，一碗春不老蒸乳饼，一碗馄饨鸡儿”，再“拿小银钟筛金华酒”，潘金莲则说，“吃螃蟹，得些金华酒吃才好。”

金华酒，当然是产自金华，属于典型的南方物产。金华酒坊巷一带，是金华酒的生产基地，像李白、李清照、赵孟頫都曾在此小住或游历。当时，金华几乎家家户户都会酿酒，也时时喝酒。一个金华孩子从出生到老去，都被酒标记着，出生酒、满月酒、定亲酒，造房子有上梁酒、乔迁酒，还有拜师酒、迎师酒……

金华酒在唐朝就是名品官酒，“家资陶令酒，月俸沈郎钱”，是唐诗人韩翃的描述。到了宋代，金华酒名气更盛，已经有了泼清、中和、过滤、蒸煮、后贮及用桑叶或荷叶封坛等工艺，而在元代，金华酒已和春秋椒浆酒、蓟洲意珏仁酒等名酒齐名。

由于金华酒口味偏甜，浓度也不高，所以很适合女子，袁枚总结了金华酒的口感，并且认为金华酒的口感源于江南金华一代水清的缘故，“金华酒，有绍兴之清，无其涩，有女贞之甜，无其俗，亦以陈者为佳，盖金华一路，水清之故也。”

现在虽然喝不到金华酒，不过金华还是留下了很多遗迹，金华古子城西侧有一个酒巷坊，这条巷子在清代还酒肆林立呢。

2:

绍兴名酒豆酒

第七十五回，荆都监送过一坛豆酒给西门庆，他呷了一呷，只觉“碧靛般清，其味深长”。

第七十九回，西门庆到灯市铺子内吃酒，“铺内有南边带来的豆酒，打开一坛，摆在楼上”。

从南边带来的酒，很可能是绍兴豆酒。一般来说，豆酒大多出自南方，以绿豆为曲酿而成。《客坐赘语》认为淮安、绍兴的豆酒最好。淮安的豆酒是“绿珠香液”，绍兴的豆酒出名的是陈家和朱家。

3:

和潘金莲调情的葡萄酒

都说酒是色媒人，甜甜的葡萄酒真让人荡漾啊，西门庆大概也是这么想的。葡萄酒只出现在西门庆恣意调情的时候。

全书最撩人的一幕出现了，西门庆和潘金莲在花园里纳凉时，两人就吃这些：“一槅是糟鹅胗掌，一槅是一封书腊肉丝，一槅是木樨银鱼鲊，一槅是劈晒雏鸡脯翅儿，一槅鲜莲子儿，一槅新核桃穰儿，一槅鲜菱角，一槅鲜荸荠；一小银素儿葡萄酒……”（省略不可描述片段）

葡萄酒还出现在一处：西门庆吩咐春梅：把别的菜蔬都收下去，只留下几碟细果子儿，筛一壶葡萄酒来我吃（省略不可描述片段）

传说中的夜光杯

对于中国来说，葡萄酒的降临，带着些许神秘。中国最早记载的葡萄酒来自西域，产地以高昌、焉耆、康居居多。不过，讲究自律的中国人自古推崇“酒以清为贵”。因而，具有番邦风情的葡萄酒社交功能很弱，它不被用于祭拜天地、祖先的场合，却是有着更为重要的功能——中国人叛逆的道具。偷欢就是一种反叛，一饮入喉，勾出的是沉醉和癫狂。

唐朝是葡萄酒的黄金时代。天生爱玩的唐朝人爱上了葡萄酒，包括唐太宗李世民。帝王亲自动手酿造葡萄酒，在皇宫里种下葡萄，酿成的酒色泽华丽，还有清酒的味道。

刚酿好的葡萄酒“色绿味醇”，如果再蒸再酿，口味就起了一些变化，“色白味辣，而烈有力”。中国酿造葡萄酒用的是“曲”，正如《本草纲目.葡萄酒》总结，“葡萄酒有二样︰酿成者味佳，有如烧酒法者有大毒。酿者，取汁同曲，如常酿糯米饭法。无汁，用干葡萄末亦可。魏文帝所谓葡萄酿酒，甘于曲米，醉而易醒者也。烧者，取葡萄数十斤，同大曲酿酢，取入甑蒸之，以器承其滴露，红色可爱……”

4:

生日宴专用的麻姑酒

《金瓶梅》中还出现了一种高级酒，麻姑酒，出现在女眷生日的宴会上。孟玉楼过生日时，“只见玉楼房中兰香，拿了两盒细巧素菜果碟茶食点心来，收了香炉，摆在桌上，又是一壶茶。与众人陪三个师父吃了。然后又拿荤下饭来。打开一坛麻姑酒，众人围炉吃酒。”

潘金莲生日时也喝麻姑酒，“晚夕，潘金莲上寿，后厅小优弹唱，递了酒”。

麻姑酒也是一种名酒，李时珍的《本草纲目》提到了原产地，“江西麻姑酒，以泉得名”，不过，河北沧州也产麻姑酒。纪晓岚说麻姑酒要用卫河水，须在南川楼下，以铅罂沉至河底，取地涌清泉。酒成，藏十年以上，才是上品。

麻姑酒没有失传，现在还能喝到。当今的江西南城麻姑酒厂，年年还酿酒，据说与古代口感一致，酒厂描述 “金黄明亮，入口柔和，是一种甜型黄酒，酒度为18-20度，糖分为16%-18%。”

5:

心中有一把火的烧酒

西门庆的家中不常备烧酒，但西门庆还是很有兴致喝烧酒的。当他和王六儿厮混时，就遣人去买烧酒来吃，跟潘金莲一起时也让丫鬟去取烧酒。

此处要注意到，潘金莲、王六儿，是全书中唯二喝烧酒的女人。在明代士大夫看来，没有一丝“温良恭俭让”的性格，甚至有一首曲子，“开筵空吃烧刀子，难当”，讽刺的就是喝烧酒的粗鄙女人。

像这样的女人，食髓知味，也似烧酒一般，辛辣，有股原始劲。

西门庆个人口味比较特别，偏爱尝试各种花香药酒：

6:

菊花酒

《金瓶梅》第六十一回，“西门庆旋教开库房，拿出一坛夏提刑家送的菊花酒来。打开碧靛清，喷鼻香，未曾筛，先搀一瓶凉水，以去其蓼辣之性，然后贮于布甑内，筛出来醇厚好吃，又不输葡萄酒。”

由菊花、糯米、酒曲酿制而成的菊花酒，实际上是一种药酒。《齐东野语》记录了其来历，“九日菊酒，以渊明采菊，白衣送酒得名。”《遵生八笺》则详细记录了做法，“十月，采甘菊花，去蒂，只取花二斤，择净入醅内搅匀之，次早榨，则味香清冽。”

7:

荷花酒

第34回出现了一份让人很有食欲的菜单：

红邓邓的泰州鸭蛋，曲湾湾王瓜拌辽东金虾，香喷喷油煠的烧骨，秃肥肥干蒸的劈晒鸡。第二道，又是四碗嗄饭: 一瓯儿滤蒸的烧鸭，一瓯儿水晶膀蹄，一瓯儿白煠猪肉，一瓯儿炮炒的腰子。落后才是里外青花白地磁盘，盛着一盘红馥馥柳蒸的糟鲥鱼，馨香美味，入即化，骨刺皆香。西门庆将小金花杯斟荷花酒，陪伯爵吃。

荷花酒也属于药酒，以白莲花浸汁，注入瓷器，加药，泡制而成。

8:

茉莉花酒

第二十三回出现了茉莉花酒。西门庆道：“还有年下你应二爹送的那一坛茉莉花酒，打开吃。”一面教玉箫把茉莉花酒打开，西门庆尝了尝，说道：“正好你娘们吃。”

茉莉花酒，绝不是在酒上面撒一些碎碎的茉莉花瓣好看，但根据明代冯梦祯的体验，“用三白酒或雪酒色味佳者，不满瓶，上虚二三寸……新摘茉莉数十朵，线系其蒂，悬竹下，令其离酒一指许，贴用纸固封，旬日香透矣”。

9:

还有一种十分神奇的羊羔酒：

羊羔酒出现的场合都很重大。第三十回，西门庆给蔡京送寿礼，“黄烘烘金壶玉盏”“锦绣蟒衣”，还有羊羔酒。这份礼单如愿换来了一个五品副提刑的官。

没错，确有实物。羊羔酒是产自山西汾州的名酒，用嫩羊煮熟后的肉汁，混在糯米饭里酿成的酒。

宋人朱翼中所著的《北山酒经》中考记了制法：在腊月取绝肥嫩揭羊三十斤，其中需肥膘十斤，连骨，入锅而煮。要煮得极软，然后媲出骨头，将肉丝孽碎，在炊蒸酒饭时，把脂肉和肉汁匀撒和匀拌饭上。待饭蒸软了，依常法盘搅，再蒸多时之后，把饭摊放在桌上，令温冷适宜。拣好脚酷，依前法拌之，再浇肉汁，依常法发酵，待曲尽于酚米就酿成了羊羔酒。

李时珍在《本草纲目》里提到羊羔酒，“健脾胃、益腰身、大补元气。”

西门庆为什么能喝上南方酿造的酒？

金瓶梅中的人很走运，他们身处于一个物流极度繁华的时代，享受着京杭大运河的便利，同时，又居住在全中国的黄金地段，运河沿岸城市。

与现代人经历的物流变革之路类似，作为一条人工开凿的黄金水道，京杭大运河南起余杭，北到北京。人们享尽了由敏捷交通带来的极大便利，也走出了一成不变的生活。

数不清的江南时鲜，苏杭织造府的绸缎绸缎，年年流入北方，北方的棉花又大批汇入南方。南人和北人交换了彼此的物产，茶肆酒馆林立，商贾云集。方至此时，中国人灰暗了几千年的餐桌，才被瞬间照亮。

张爱玲曾在《中国人的宗教》里说，“中国文学里弥漫着大的悲哀。只有在物质的细节上，它得到欢悦——因此《金瓶梅》、《红楼梦》仔仔细细开出整桌的菜单，毫无倦意，不为什么，就因为喜欢——细节往往是和美畅快，引人入胜的。”

红尘多可笑，活在沉重而疯狂的人间，偏要纵情喝酒，大口吃肉，多骄傲。

编辑 | 盐白

参考：

《明代社会的真实一页：金瓶梅饮食文化研究》杨协姣

《茶余酒后金瓶梅》郑培凯

标签：